一部分藝術家囿于天賦和精力,無法窮極范式,在探索“既存”的過程中己然滿足了審美心理需要,自不必進一步涉足“未知”。而極少的一部分人會使新鮮的可能飛速轉化為慣性的必然,依靠持續(xù)不斷的發(fā)現,甚至發(fā)明,逐漸籍由一己之感,觸及藝境的極限。埃利亞松便是那極少的一部分之一,他與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行業(yè)的專家,包括建筑師、研究員、藝術史家、工匠等,以風、光、波、水、冰、霧、氣等現象為藝術材料,去探索自然之物的無限可能。
不僅綜合不同的學科、各異其趣的不同藝術材料,埃利亞松還將紅磚美術館的建筑空間、環(huán)境、光線、觀展路徑、感官體驗等元素皆考量在內,引領觀者走向自身的內部,儼然一個魔法師或說煉金術士。早期的法蘭克福學派就曾將批判理論與魔法類比,魔法師是運用不同自然元素的力量影響自然,批判理論的“內在批評”是在社會中尋找矛盾的元素以期影響社會。
他自己也陳述過一個美好的初衷:“這些藝術作品將邀請觀眾向內觀看,探討其感官在其中將如何作用,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夢想理想主義實踐提供可能。”在這場沉浸式的旅行中,意象流變的速度便是向內行走的速度,各種物質、象征機器早已內化,隨同身體探索一己之身所不能窮盡的浩大時空。
埃利亞松的確對感官體驗癡迷,盡管作品在形式上出奇得復雜,其呈現的意義卻驚人得簡單。人們幾乎不需要調動智性細胞,只需身體的在場便可完成作品所預期達到的效果。這唯一的感官,唯一真實不虛,滑行于想象中的光滑。
類似一種和尚道士修行人的狀態(tài),他的藝術生涯中幾個重要的關注點皆是時空、自然、宇宙這些大而空的概念。他喜歡用的也是鏡子、水、冰等不存在、充滿禪意或正在消逝的事物。他只描繪三種現象:自然,夢境和閃念。作品的面貌可稱是“奇觀”。
每個人或其他生命形式甚至無機的“物”都是世界衍生流變至今所誕生的,心或腦其實存儲著曾經實現的一切,也指向一切尚未發(fā)生的可能,世界的無盡豐富的確在于世界本身,神秘經驗才是自然。埃利亞松將看似無意義的經驗強行帶入觀者視野,這里的經驗世界本身已無需作者或人類視角來獲得合法性,而是獨立地成為一種超驗性的存在或理由。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鏡面箔、單頻光、鋁、油彩(白、黑),2018|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 | 攝影:Ting Yu
不器,自然意為求道?!兜离[無名》的作品標題,同時也是本次展覽的題目,來自埃利亞松的好朋友、哲學家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對藝術的描述——The unspeakable openness ofthings(中文譯為“道隱無名”):“藝術存在并超越語言范疇,在藝術作品形式形成之前,一些難以名狀的感覺會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并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卻難以被充分表達;同時,藝術作品本質上對觀者是開放的,當觀者在作品的引導下體驗、發(fā)問時,它已準備好聆聽他們的傾訴。”
故其為物也則混成,為象也則無形,為音也則希聲,為味也則無呈。當我直視這世界,它變得灰暗,我只能挪開身子,讓未經遮擋的強光擦亮與點燃一切,仿佛去到大陸架和海平面撞擊彼此的地方。天空成為一面鏡子,形成一個可體驗的空間,其手段與多年前在泰特美術館的創(chuàng)造的“太陽”相似,發(fā)散著極具感染力的強光,區(qū)別僅在于一個為實心、一個為空心。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聲音銀河》,不銹鋼、鏡、鹵素燈, 506.5 cm,2012 |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圓角(0°,18°,36°,54°,72°,90°)》,層壓彩色玻璃、不銹鋼和鋁,234×90×90 cm © 2018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他的確十分喜愛鏡面,《聲音銀河》(Your sound galaxy, 2013)便是由不銹鋼、鏡面及鹵素燈構成,它的靈感來自于埃利亞松的忘年交老搭檔埃納爾·索爾斯泰恩(Einar Thorsteinn)的幾何研究。27個形態(tài)各異的幾何體仿若不同維度不同層面不同方式的重重現實之間的通道?!秷A角》(The round corner, 2018)也是是一組不同角度的打開虛幻空間的紅色鏡面。當我們去比較每處角落里落地鏡的尺寸,它們就要失靈,吞沒本應凸顯的虛像繼而虛像對面的實體。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未思之思圖志》,不銹鋼、油彩(黑)、HMI燈、馬達、控制單元、鏡面箔、鋁、織物,尺寸可變,2014|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在《未思之思圖志》(Map for unthought thoughts, 2014)的網狀幽暗世界中,整面墻都布滿了鏡面,光源的運動反映到墻面的影圖開始三個層級不同速度的運動,最近的那層移動最快,最外的那層移動最慢。數不清的溝壑縱橫于眼前,人莫知究竟置身何處,莫非自然之美無外乎人力造物?類似時光荏苒而生命可朽,是混沌中的虛妄秩序?真實無非是絕對的混沌,獨立于人的認識而存在,人可以藉由虛構與真實互動,虛構才是人賴以為生的秩序。而顏色隨觀者移動而變化的《生物鐘球體》(Chronobiological sphere, 2018)則仿佛一只望遠鏡,將《冰川風景》映照于球體的表面,將遠方的冰川拉回遠方。水彩畫《冰川風景》(Glacial landscape, 2018)由格陵蘭島的冰川冰創(chuàng)作而成,他以藝術實踐回應千萬年形成的冰川對全球氣候變暖的“直覺”。水彩顏色隨著冰的融化流動于畫面之上,以空間描繪了時間。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冰川風景》,紙面水彩和鉛筆畫單幅:151×151×8厘米 © 2018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生物鐘球體》,2018|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兩個未思之思》,黑曜石球、玻璃球,各為直徑60厘米、350公斤,2015 |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玻璃亦是鏡面的一種?!睹ねぁ罚═he blind pavilion, 2003)由兩個鋼鐵同心框架構造,鑲嵌有棱角的透明玻璃和黑色玻璃。站在作品的正中央,黑色玻璃板的排列導致從亭內觀看外部世界的視線被阻擋,仿佛這座亭子“失明”了。《明日共鳴器與昨日共鳴器》(Tomorrow resonator and Yesterdayresonator, 2018)是一件被光“上色”的彩色玻璃狀作品,埃利亞松又一次利用了“小孔成像”原理,使得對面墻上的投影展現了一種細致入微的精確。誰能夠占有時間呢?誰又能失去倒影中的顛倒?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盲亭》,木、鋼、油彩、玻璃(黑色和透明), 250×750×750 cm,2003 |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水似乎也是一種鏡面。環(huán)形噴霧裝置《聚合彩虹》(Rainbow assembly, 2016)的水簾像薩滿一般聲勢浩大,埃利亞松用光為它賦魅。我們所披掛的,有重量的美,最終都會落下,像整個冬天的雪一起離開枝頭,埃利亞松如開拓者一般收集行星的碎片釀酒?!端姅[》(Water pendulum, 2010)創(chuàng)作于2010年,是埃利亞松的水實驗??v橫騰躍蜷曲的水流自漆黑洞內垂落,就像遇見火苗的流蘇花,驟然蜷起身子后慢慢扭轉自己,多么細微的掙扎,活生生地垂在你眼前,空中斷裂的水流軌跡卻模糊不得見。交錯的光與塵埃攜帶著各自湮沒的文明。垂落中,無數的我急于與無數的我告別繼而消失,曾經有多輕的就能有多重,此刻的喧囂翻轉過去就是沉寂,在想象中旅行,尚未遠離就已歸來,回到這天地之間的徒有形跡。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聚合彩虹》,聚光燈、水、噴頭、木、軟管、泵,尺寸可變,2016|韓國首爾Leeum展覽現場© 2016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聚合彩虹》,聚光燈、水、噴頭、木、軟管、泵, 尺寸可變,2016 | 2018年3月北京紅磚美術館展覽現場 | 拍攝:Ting Yu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水鐘擺》,水、軟管、泵、頻閃燈,尺寸可變,2010 | 2014年北京紅磚美術館展覽現場 © 2010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水鐘擺》,水、軟管、泵、頻閃燈,尺寸可變,2010 |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光與影,上升與下落,流水帶來浮木,一切順應自然的脈絡?!哆z失的指南針》(The lost compass, 2013)由漂流木、不銹鋼和磁石構成。原本的一根順流漂浮的朽木,在精密的不銹鋼與磁石的結構中重新煥發(fā)生命。埃利亞松以觀念化的裝置語言迎來一次生命的平靜重現。朽木之上生長的磁石,仿佛一行新生的代碼,有生命、能演化,在舊的秩序之中締造新的秩序,在新的秩序之中重新定義舊的秩序。是一次重生,更是一次涅槃。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遺失的指南針》,漂流木、不銹鋼、磁石,110×110×409 cm ,2013|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埃德蒙·伯克在他1757年的美學論著《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中,將美與崇高拆分為不同的感性類別:美,是指形式良好和對審美帶來愉悅;而崇高,是對我們具有壓倒性和毀滅性的力量。埃利亞松此次紅磚美術館展覽通過這一系列大型沉浸式裝置、雕塑及紙上作品為崇高的顯現創(chuàng)造了條件。
藝術是世界和生命的隱喻,對于埃利亞松而言,創(chuàng)新的本質,并不是簡單的加法:在大眾認可的范圍內增增補補,向不同的學科乞以援手;更不是膚淺的變化:以單一形式表達諸多具體內容。創(chuàng)新需要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上,將其認定為一種的崇高意志,此意志的擔荷者,即成造物之化身,發(fā)覆抉微,成就美,抑或說,自由。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明日共鳴器與昨日共鳴器》,棱柱玻璃環(huán)、彩色濾光玻璃(黃、藍紫)、LED燈、LED驅動器、不銹鋼、油彩(白)、線 ,尺寸可變,2018|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 《道隱無名》展覽現場|攝影:Ting Yu
我給前來觀展的觀眾的一些建議,當你觀展時,可以坐著,若你愿意也可以躺著,你甚至可以跳舞,你也可以在整個過程中沉默,當然你也可以不要拿出手機,去享受展覽。你可以迅速地觀展,也可以緩慢地觀展,也可以特別特別緩慢地觀展(像霹靂舞的一個慢動作那樣)。當你可以真正集中精力的時候,你能看見整個世界;當你身處壓力的時候,你能看到的可能更少。
我們的展覽是關于集中,是關于注意力,是關于質量:關于我們生活的質量,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質量。很多時候,當我們的自我變得很小的時候,我們會變得很強大;很多宏大的觀念實際是軟弱無力的。我覺得有的時候“小”是強大的,“大”反而是極其虛弱無力的。
我希望,在觀展時,每個人都可以像風、像水、像順流而下的一根浮木,比如我們頭頂上的那塊木頭,就是來自我的家鄉(xiāng)冰島的河流中的一根浮木,我將它制成了一個指南針,這邊是南,那邊是北。指南針是一種向導,它關乎選擇的正誤,它也讓我們知道家鄉(xiāng)在何處——我來自哪里、你來自哪里,它在這座美術館之中,當這座美術館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我會得知整個世界的變化。我們所有人都需要知道我們人生的方向。
——2018年3月24日14時 埃利亞松《道隱無名》展覽開幕演講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生于1967年,冰島/丹麥)是一位涉獵廣泛的視覺藝術家,運用裝置、繪畫、雕塑、攝影和電影等媒介創(chuàng)作。自1997年至今,他在世界各地的重要博物館舉辦的個展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贊譽。埃利亞松的公共空間項目包括2008年的《紐約市瀑布》(The New York City Waterfalls)以及分別于2014年在哥本哈根、2015年在巴黎展出的《冰鐘》(Ice Watch)。
自2012年起,埃利亞松與工程師弗雷德里克·奧特森發(fā)起了一個生產并向無電社區(qū)分發(fā)太陽能燈的公益項目——《小太陽》(Little Sun)。2014年,埃利亞松與長期合作者塞巴斯蒂安·貝曼(Sebastian Behmann)創(chuàng)辦了國際藝術與建筑事務所——他者空間工作室(Studio Other Spaces)。